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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斐|柳诒徵史学的“旧”与“新”——《史学概论讲义》叙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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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斐|柳诒徵史学的“旧”与“新”——《史学概论讲义》叙论

柳诒徵柳诒徵(1880-1956),字翼谋,晚号劬堂,江苏镇江人。曾中秀才、举优贡,后任江楚编译局分纂,旋即东游日本。归国后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、东北大学、中央大学等校任教,并任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馆长。博洽多识,尤邃于史学,著有《历代史略》《中国商业史》《中国教育史》《中国文化史》《国史要义》等。民国间,身兼教育部部聘教授和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历史学者,仅他和陈寅恪两人,足见地位、影响。《柳诒徵史学论文集》收有《史学概论》(柳曾符、柳定生选编:《柳诒徵史学论文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1年,97-117页),文末括注“一九二六年商务印书馆函授社国文科讲义”。对勘可知,底本应即《史学概论讲义》(下文简称“《讲义》”),然误脱衍倒甚多。如第一章首段末尾,将小注“地质调查所出版之《中国古生物志》”云云误排为正文;第六章末段小注、第七章多数小注脱漏;第六章将“地望”误为“地理”、“治”误为“沾”、“北圻”误为“比圻”、“正史地志”妄补为“正史地理志”、“最珍”妄补为“最珍贵”、“亦可以”妄删为“亦可”、“四夷诸传”妄改为“四夷列传”、“疏舛”妄改为“疏漏”、“异域录”妄改为“异域琐谈”、“綦多”妄改为“较多”等。《柳诒徵文集》第十二卷又据《柳诒徵史学论文集》辑录《史学概论》(杨共乐、张昭军主编:《柳诒徵文集》第十二卷,商务印书馆,2018年,209-222页),未参校《讲义》原本,疏误一仍其旧。至于撰著时间,亦可商榷。《讲义》所引时著,可考最晚出版者为第一章首段末尾小注提及的《中国古生物志》甲种第二号,此号仅出第一册,刊瑞典赫勒著《山西中部古生代植物化石》,由地质调查所印行,封面所署日期为“中华民国十六年十一月”。又《讲义》为商务函授学社国文科高级教材,考虑到使用需求,撰著不应在1925年4月开班后太晚,估计应在1927年底或1928年。此时柳诒徵任中央大学国学图书馆馆长,所著《中国文化史》在《学衡》杂志连载,已是与北大胡适、顾颉刚、傅斯年等新史家对垒的“学衡派”(或曰“南高学派”)领袖。柳诒徵《史学概论讲义》书影,商务印书馆民国间版。《讲义》凡七章。第一章《史学之范围》首先界定历史及史学之范围,认为不止人类演化,即地质构造、生物进化亦在历史范围之内;研究史学所当究心者,除了“人类过去之思想、言论、事实”等文字记载外,还包括“钱币、金石、甲骨、符牌、印押、器具以及画像、图绘”等。接着,概述历代史官建制及史籍分类沿革,末及新兴之专史,用“格义”眼光指出其“多采用纪事本末体”,“皆正史诸志汇传之遗”。最后指出:“学者欲讲史学,宜先究心古今书籍类别,而后可言读史之法。”随后诸章即概述中国史籍,以古代为主,兼及当世;除介绍内容、价值外,也提点阅读、研究的方法、题目。如第三章《正史》提到:“若专攻史学,则须用东坡读史之法,每读一次,以一意求之,或随时分类札记,不妨注意数项之事。如汉代盛用黄金,学者多通经致用;元代盛用生银,色目人、汉人、南人之别甚严,则读《汉书》《元史》时,可立一小册,分为数项,遇纪传中所载颁赐使用金银之数,及某人治某经、某人为某地人之类,依类列之。自可归纳而得其特点。”这亦是柳诒徵教学的特点(吴孟复:《略谈柳诒徵先生的治学与教学》,《安徽教育学院学报》1987年第三期),能“授人以渔”,提升学生能力。在中国近百年史课上,他教学生“参考《东华录》分类做好笔记,来同古代史实比较”(张世禄:《回忆柳翼谋师二三事》,柳曾符、柳佳编:《劬堂学记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2年,122页)。“他要学生平时以阅读正史(二十四史)为主”,经常“出许多研究题目”,要学生“搜集材料,练习撰作能力,由他评定甲乙,当为作业成绩,并择优选出在《史地学报》或《学衡》上发表”(郑鹤声:《记柳翼谋老师》,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镇江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:《镇江文史资料》第十一辑《柳翼谋先生纪念文集》,1986年8月,241页)。柳诒徵此前撰著的《历代史略》《中国文化史》皆将中国历史分为三期,《讲义》亦分上古、中古、近古三期,时段略同。第二章《古史》介绍汉以前史事及相关书籍,分为“周秦人所著书”“汉以来之人所著书”“近世人及外国人所著书”三类,逐一提点内容、研读法及长短得失等。如述汉以来之书,提到《史记》、《说文》、诸经注疏、《水经注》、《资治通鉴》及“类书之征引秘纬之说”如《太平御览》之类,认为“皆宜博考,以证经、子”。第三章《正史》论述正史的性质、书目的增衍、例目的沿革等,涉及时段主要是汉至明代(中古),注意切合当时读者的“学情”提示阅读及研究的方法、要点等。比如,新式教科书兴起后,人们“每苦正史繁重难读”,柳诒徵指出,“读史最重者,在能得其事之曲折。如楚、汉之战,须从《高祖本纪》,逐年观之”,参以陈涉、项羽、韩信、萧何诸人世家、列传,“方能知其进退成败种种关键,及在事诸人智名勇功、乘时竞进之迹。若徒读教科书中寥寥数十百言,但能知一二重要人物及其初起与最后之结果,中间事理全不了然,既不足以引起兴趣,复不足以增长阅历。故读教科书者,每事必须参阅正史(或《通鉴》及《纪事本末》),方能得益”。 第四章《近世史》概论与“自清兴至民国之事迹”相关的史籍。以此期未有正史,而稻叶君山之《清朝全史》、萧一山之《清代史》等采用新体例的课本、讲义,“纪述政教大事,仍多取材于官书及通行之名著”,故倡导多读原书。柳诒徵扼要介绍了实录馆实录、史馆列传、典志、外交条约、军志、奏议、书牍、掌故等类型的原始史料名著,如《东华录》《满汉名臣传》《皇朝续文献通考》《汉学师承记》《湘军志》《中日国际史》《辛壬春秋》等,并对研治态度与方法作了提点,强调全面审视、平心考究。第五章《编年、纪事、分类之史》论述古今这三类史书之要籍,重在阐发其“事实之展转传钞,与作者之用心所在”等采择、编次之“义法”及特点,并以是否有补于正史评判其史学价值。比如,柳诒徵指出,“编年之书,有一事而分见数年、数十年者,同时又杂以他事,固易使读者顾此失彼。纪事之书,各分首尾,似愈于编年,然一事之连带关系,必牵及于多方。权衡轻重,分隶某篇,则视编书者之裁制。学者取《通鉴》及《纪事本末》比而观之,自知史事之纵断、横断二法,互有短长,不可偏废。而正史之兼纵、横二法,所为可贵也”;分类之书,“以成于某朝正史之先,或多采正史之外之书者为贵。如《通典》多采六朝人议礼之文”,“若采自正史者,第取其前后贯串,可以知典制之源流沿革,他无足取。如《通志》之列传,几于无人读之,以其与正史重复,不足以见采撰之义法也”。柳诒徵治史颇重地理,曾指导学生创办《史地学报》,《讲义》亦特设《地理》一章(第六章),既介绍“考求区域之分合、地名之沿革,略记风俗、物产、山川、名胜”之传统历史地理学著作,也受晚清以来为了筹边制夷而研治边疆史地之学风气的影响,择要概述了与边疆地理相关的历史要籍及近代以来撰制的论著、地图等。除了评述这些书的历史地理学价值外,还不时从其他角度提点其功用。比如,柳诒徵提到,宋以来记载外国之事的《诸蕃志》《海国闻见录》等书,“东西学者,且多据之以考十三四世纪以来之东方商业及交通之状况”;省府、州县、镇市之“旧志旧图,时有最珍之史料。如研究也里可温教之流行,可据《镇江志》以证之之类。他如食货、赋役、户口,可据以订正史志者至多”。第七章《史学书》兼论新、旧讲史学之书。旧者分四类:一曰目录,如正史经籍、艺文志及《郡斋读书志》等史部目录;二曰校订,包括校勘文字与考订事实之书,如《晋书校勘记》《廿二史札记》等;三曰义法,如《春秋释例》《明史例案》等;四曰评论,如《读通鉴论》《日知录》之类。新者简述论新史学原理、观念、方法等的著作,如梁启超《历史研究法》、何炳松《新史学》等。《讲义》是柳诒徵唯一一篇全面系统地评述中国史籍、提点相关阅读及研究方法的文献,浓缩了其治史之心得、见解,与他此前所撰《历代史略》《史学研究法》《中国文化史》以及此后出版的《国史要义》《谈治史方法——河南大学演讲集》等论著,具有一定互文关系。比如,第一章应取材于柳诒徵在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任教时所编讲义《史学研究法》之第一章《历史之种类》和第三章《史学之材料》。参看这些论著,会对《讲义》所贯穿的柳诒徵“根核六艺”“运以新法”(前者见柳诒徵:《〈国史要义〉题辞》,《劬堂序跋集》,《柳诒徵文集》第八卷,商务印书馆,2018年,242页;后者引自柳诒徵给门人郑鹤声《汉隋间之史学》一书的题词,参见郑鹤声:《记柳翼谋老师》,柳曾符、柳佳编:《劬堂学记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2年,104页)的治史理念与方法获得更为透彻的理解。第二章《古史》指出,“治史学,莫先于读经”,甚至认为读子也须读经、“知经、子相通之义”,简直将经学视为统帅一切学术的灵魂。这种鲜明的“尊经”立场,是柳诒徵与非经疑古的新史家最大的分歧所在,也是他为后者塑造为保守落后形象的根本原因。身处列强入侵、“西学东渐”的近代危局,作为“学衡派”主将的柳诒徵,有着强烈的担当精神,“以继承中国学统,发扬中国文化为己任”(张其昀:《吾师柳翼谋先生》,柳曾符、柳佳编:《劬堂学记》,上海书店出版社,2002年,112页)。他主张“由治经而治史”,因为一国之文化,习俗、制度、人事等随时变迁,而明人伦、尚德化等文化根本则相承不变。柳诒徵说:“吾国之群经诸史,皆以道德观念为主。杜预论《春秋》经传五例,结之曰:‘王道之正、人伦之纪备矣。’”“实则《易》《书》《诗》《礼》亦无非以正伦纪,明礼义。后世史书,高下得失虽不齐,其根本亦不外是”(《讲义》第二章);中国文化的精华在“五伦”(柳翼谋:《什么是中国的文化》,《时事新报·学灯》1924年2月9日)。在《国史要义》等论著中,柳诒徵更是从“史原”“史权”“史德”“史义”“史化”等方面“本经论史”。他认为:“礼者,吾国数千年全史之核心也。”(柳诒徵:《国史要义·史原》,商务印书馆,2011年,11页)上古之时,“礼由史掌,而史出于礼”(同前,第6页),史官不仅职掌官书典则(即“礼”),还分理庶政、襄赞王治,负有约束、诤谏王的责任。而礼之精神,则是“道”,即经学上升到普遍高度的价值伦理:“伦理者,礼之本也”(同前,13页),此即“史义”,“史权”“史例”等皆由此出。比如,正是因为史官代表着道义,而道尊于势,所以史权在终极意义上高于君权。这种上古时期形成的经史合一的文化形态与制度,塑造了中国史学经世致用、以官修为主等学术品格:“史之专重鉴戒,遂垂为数千年定法。”(柳诒徵:《国史要义·史术》,商务印书馆,2011年,269页)而今天的史学研究,也应在探求“人类演进之通则”中发明“吾民独造之真际”(柳诒徵:《中国文化史·绪论》,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6年,第1页),“以前人之经验,启发后人之秉彝”(柳诒徵:《国史要义·史德》,商务印书馆,2011年,109页),“准古镜今,以为人世之法”(柳诒徵:《史学研究法》第二章《史学之定义》,李孝迁编校:《史学研究法未刊讲义四种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8年,61页)。这些主张,显然与强调“为学术而学术”,将史学与伦理分离,建设为求真之科学的新史家大相径庭,故遭到后者“围攻”。不过,今天站在建构中华自主学术体系的立场来看,会发现:柳诒徵的阐发更加吻合中国史学发生发展的语境,更能彰显并发扬其主体性和个性,颇有借鉴价值。在新史家的“选择性”塑造与批判下,柳诒徵史学“趋新”的一面常为人忽视。其实,他非常注意借鉴时人著译,在学理上主张“昌明国粹,融化新知”(《学衡杂志简章》,《学衡》第一期,1922年1月)“沟通中西之学说”(《讲义》第七章),在体例、方法上更是对西贤多有借鉴,倡导“以域外贤哲治史之法,沉潜博洽以治吾国史”(柳诒徵:《〈中国史研究论文集〉序》,《劬堂序跋集》,《柳诒徵文集》第八卷,商务印书馆,2018年,266页),“仿欧美之例,著专门之史”(柳诒徵:《清史刍议》附《修史私议》,《历史与文化论集(一)》,《柳诒徵文集》第九卷,商务印书馆,2018年,63页),《讲义》和《史学研究法》《谈治史方法——河南大学演讲集》对此有集中体现。《讲义》第七章《史学书》专门介绍了新史学之书,赞赏梁启超《历史研究法》“通贯新、旧,能以科学方法解剖国故”,认为威尔逊《历史哲学》、浮田和民《史学通论》等“所言原理,多可运用于吾国史籍”,何炳松《新史学》等亦“言之有物”,其他章节对国内外时贤的最新研究成果也多有评介,足见柳诒徵治史之“趋新”,下面略举数端析之。首先,柳诒徵对晚清民国的考古大发现颇为重视,主张全面搜集各类史料。《史学研究法》第四章《史学之补助学科》专门介绍了考古学,倡导“今之学者,欲发明历史之真相,尤宜建立考古学,举有史以前有史以后之物,详搜而博考之,不可徒囿于文字也”(李孝迁编校:《史学研究法未刊讲义四种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8年,73页);第三章《史学之材料》强调“搜集历史材料,不能仅以书籍为限,残砖断甓,折戟沉枪,无往非史家之珍品”(同前,67页)。《讲义》对新发现的传世文献之外的史料,亦很关注,如第五章云:“至新出之龟甲、兽骨、竹简、碑版、明器、逸书、古籍、残画、番书之类,则宜读罗振玉、王国维诸家之书。”其次,柳诒徵很注重考辨史料之真伪,但主张“信以传信,疑以传疑”。《史学研究法》第五章《史料之整理》专门论述了史料的“审判”,意识到古物、古书皆有真伪,即同为真,也“有彼此诋諆门户异同之辨,非细心审判,不能得其真相也”(同前,75页)。不过,柳诒徵和顾颉刚、胡适等疑古派怀疑、重估一切史料不同,他认为,中国史家自孔子起,“多学而识,则分别疑信”,“信以传信,疑以传疑,不穿凿附会以求合,不向壁虚造以乱真”(柳诒徵:《谈治史方法——河南大学演讲集》,《柳诒徵文集》第十二卷,商务印书馆,2018年,240、242页)。“是故吾国史籍,自古相承,昭信核实,以示群德”,“不敢臆造私撰”。“至于刊落不尽,或有抵牾,则缘其事体大,独撰众修,皆不易于毫发无憾”,“又或事属当时,多非实录,立传之方,取舍乖衷,进由时旨,退傍世情(《宋书》自序语)。以至《南书》谓北为索虏,《北书》指南为岛夷。又各以其本国,周悉书之,别国并不能备,亦往往失实(《北史》自序语)。则易代之后,史家多为改正。读《宋史·周三臣传序》,则知吾国史德,正由后先补益,而益进于忠实。治史者正不可以偏概全也”(柳诒徵:《国史要义·史德》,商务印书馆,2011年,126页)。今人“以晚近之诈欺,推想前人之假托”(同前,136页),“以疑古为新创之风,不知孔门本兼信与疑两种方法,非一切不信,亦非一切尽信,后之史家率用此法”,“故中国史书曾经若干洮汰,其类于各国古史之神话者,圣哲皆疑而阙之,非确知其不虚,不加采择。而今人乃疑其伪造,转若各国旧史之神话为真史,是则疑所不当疑,又信所不当信耳”(柳诒徵:《谈治史方法——河南大学演讲集》,《柳诒徵文集》第十二卷,商务印书馆,2018年,241-242页),况且,“即伪可以求真”(《讲义》第二章),伪书亦不可废。柳诒徵针对的显然是“古史辨”运动,他强调从中国史学衍生的内在理路和精神出发,“屏去一切褒讥之说”和成见,“平心考究”史著之真伪和史事之疑信(《讲义》第四章)。因此,他很重视古书的体例、谊(义)例,有时也由此着眼批评新史家。比如,在《论以说文证史必先知说文之谊例》中,他指斥顾颉刚“以《说文》释禹为虫,而不指为夏代先王,因疑禹为九鼎所图之怪物”,乃不识《说文》之谊例(柳诒徵:《清史刍议》附《修史私议》,《历史与文化论集(一)》,《柳诒徵文集》第九卷,商务印书馆,2018年,307页)。《讲义》第三章批评梁启超“斥诸史为帝王家谱,无当于民物、社会”,亦是不明正史体例,其实“社会风俗之散见传志(如《史记·货殖传》《隋书·地理志》之类)”,“在善读史者读之,任何朝之帝王史,皆吾民之史也”。(其实,梁启超在谈到摘读法时亦指出,“就事分类而摘读志。例如欲研究经济史、财政史,则读《平准书》《食货志》……每研究一门,则通各史此门之志而读之,且与《文献通考》之此门合读。当其读时,必往往发见许多资料散见于各传者,随即跟踪调查其传以读之。如此引申触类,渐渐便能成为经济史、宗教史……等等之长编。将来荟萃而整理之,便成著述矣”[梁启超:《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》,《读书指南》,中华书局,2010年,14-15页]。梁氏“斥诸史为帝王家谱”,乃破旧立新的意气之论。)当然,对古史、古书真伪、疑信的争执,也与对其承载的价值伦理的评判分歧相关。柳诒徵意识到了他与新史家的此点差异,《讲义》第二章提到,“吾国之群经诸史,皆以道德观念为主”,“今人疑经疑古,推翻尧、舜、禹、汤、周、孔,而转喜表章王莽。即由根本观念不同,故于古史争辩最烈也”。可见,不同学人、学派之间的分歧是系统性的,各有其自足的学理,我们考察双方的交锋论战,不能只看到水面上相撞的一角,而看不到隐藏在水中的体积更大、支撑这一角的整个冰山。再次,柳诒徵指出,“人类之动作,有共同之轨辙”(柳诒徵:《中国文化史·绪论》,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,2016年,第1页),故可以取今时、异域之思想、事理发明中国古史。《讲义》第二章提到,“古代思想,有与近世相近者,如授田均产、大政询民、乡里选举本于学校教育之类,往往有良法美意,迁流已久,湮晦莫宣,转赖今之思想印证参稽而觉其可宝”;“近人及外国人之书,虽非纪述古事,而有可以证明古代社会状况者”,例如“结绳而治之法,可以日人若林胜邦《涉史余录》(日本早稻田大学历史讲义之一种)所述秘鲁及琉球结绳之法证之。侄娣从嫁之法,可以陈鼎《滇黔土司婚礼记》(诸丛书中多载之)证之。故讲古史不限于专读古书。最野蛮之社会,可以考证最古之史事。学者能观其通,则古今一也”。当然,柳诒徵也明白,“各国家、各种族之历史”,“亦有特殊之蜕变”(同前,第1页);“古制之合于今之思想者固多,亦有不合于今之思想,宜虚心研究其故者。如《丧礼》中之服制,分析精密,自今人观之,殊觉其无谓。然欲知周代尚文之义及家族伦理组构之精细,不能不知其用心之所在。故某一时代之制度,有某一时代之思想,须一一求其所以然,不可出以武断者,治史学之要义也”(《讲义》第二章)。这是对时人常犯的“以今律古”“以西范中”通病之针砭,强调对于“不合于今之思想”的古制,不可武断臧否,而应探求其背后的思想,“宜虚心研究其故”,“一一求其所以然”,“知其用心之所在”。这些主张,或对陈寅恪著名的“了解之同情”说有所启发。(柳诒徵曾在1901年担任过陈寅恪一年左右的家塾教师,教授国文与历史方面的课程[蒋天枢:《陈寅恪先生编事年辑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7年,12-13、18-20页]。由这段师生因缘加上柳在当时的史学泰斗地位,可以推断:柳的学说对陈有启发。闻轩轩、戴建国《被忽视的首倡者:柳诒徵及其唐宋变革论》[《河北学刊》2023年第一期]即如此认为。)最后,柳诒徵留意到了舶来之新学科、新方法对史学研究的补助作用,积极吸纳、借鉴。《史学研究法》第四章《史学之补助学科》择要介绍了言语学、古文书学、地理学、年代学、考古学。对时人趋新出现的问题,他也有所洞察、反思。比如,《讲义》第三章末尾谈到读正史时可就某些论题分类札记“归纳而得其特点”时说:“近人讲统计之法,亦善,然其性质不能一一均等。如史传中之人物,有大有关系者,有无足重轻者。甲地所产生之人物虽少,其事大有关系;乙地之人名见于史传者虽多,然其大有关系之人物亦不过等于甲地之数,则其优劣不能以多少而定,且此等事,虽不知史事者亦能为之。”这个提醒在“数字人文”方兴未艾的今天,倍有意义。目前不少量化研究,诸如唐诗、宋词排行榜之类,难逃此议。当然,需要指出的是,柳诒徵对新理路、新方法的吸纳带有一定“格义”色彩,这做得好,则能会通古今中西。比如,《讲义》第一章指出:“近世学者编历史教科书,有通史,有断代史,多采用纪事本末体。而以史事之性质,分著专史,如政治、法制、经济……等史。其实皆正史诸志汇传之遗,特博采群书,通贯古今,如马端临之《通考》,加以论断,述其因果,每事析为一书耳。”再如他读史、治史,颇重会通、条贯,这既可视为对西学系统性特点的借鉴,也可看作对传统经史之学通观思维及通变精神的发扬。比如《讲义》第四章论戊戌变法事,兼顾到了“新、旧两方之纪载”,且留意到二者之“性质亦不可谓均等。新者多躬与其役,旧者多局外之人,其当事者如荣禄、袁世凯之类,未尝详述其若何结合以倾新党也”,因此慨叹“史学至不易言”,“欲求多方面之真相,皆能曲折宣写而无遗,乃不可能之事也”。再如,他将“疏通知远而不诬”视为孔子治史之要义,云:“通者,知类通达,心知其意,述往思来,视古如今也。疏而兼通,则能知远,因革损益,百世可推,而要归于不诬。”(柳诒徵:《谈治史方法——河南大学演讲集》,《柳诒徵文集》第十二卷,商务印书馆,2018年,242页)《讲义》第二章亦曰:“由治经而治史,最易得一种明了之界说:即一国之文化,有随时变迁者,亦有相承不变者,不可胶执一说也。”(《史学概论讲义》收入陈斐整理的《国文科名家函授讲义》,即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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